德联资本高级副总裁樊雪松对今年刚刚参观过的一个工厂印象深刻。
这是一家位于昆山的小型工厂,主要生产汽车产业所需要的加工设备搅拌研磨棒。厂房内,三列设备依次排开,每台设备前站着一名用程控方式操作的工人,工厂尽头是码放着各种部件的仓库。
仅从外观判断,这家工厂与其他中小制造企业并无太多区别。六位博士创办的这家工厂,在一年合同额仅有不到3000万的时候,研发投入就已经超过1000万。
樊雪松每月都会到数个类似于这样的工厂考察,联想创投投资总监吕睿半年时间也至少会去10家以上的工厂。进入2018年,对于VC(风险投资机构)的投资经理、合伙人而言,到工厂去考察正在成为更为普遍的选择。
投资经理与合伙人们并不想为传统行业庞大的产能继续增添动力,真正让他们感兴趣的是新技术和工艺所释放的巨大增长空间——嗅觉敏锐的风险投资机构已经察觉了在这一空间中将要成长起一批令人瞩目的科技公司,这些科技企业或者将为众多工厂提供服务,或者其本身就能成为新的制造业“明星”。
“从先进制造到新材料,从关键零部件的国产替代到新的加工工艺,从诸如协作机器人、芯片在内的硬件到大数据、云计算在内的软件,我们能看到广阔的市场空间正在围绕工厂和制造业展开”,臻云创投合伙人祝晓成对经济观察报表示。
新技术浪潮爆发的前奏下,迫切渴望在产业链上攀升的中国工业和刚刚食尽移动互联网余晖的VC(风险投资机构)们形成一股合力,这股力量牵引着分布在中国一线城市的投资经理,搭乘飞机、高铁和汽车,进入到长三角、珠三角中的工厂中,寻找新的机会。
白发投资人
联想创投投资总监吕睿的电话在最近的半年时间变得格外忙碌,几乎每天都能接到数个来自猎头和其他机构的咨询电话,如果在三年前,他可能根本不会想到一个专注于实业、硬科技领域的投资人会变得如此受欢迎。
在加入联想创投之前,吕睿曾一度在一家具有政府背景的风险投资机构工作,这家机构主要投资半导体、新材料等硬科技领域。2008年后,吕睿发现进入这些领域的年轻投资人数量在逐渐变少,只剩下极为稳定的一批投资人在持续关注这些领域,其中一些投资人年龄较长,头发已经白了。
年轻的投资人都去向了别处。在2008年后,中国VC迎来了最好的时光,互联网叠加移动互联网释放的技术红利,让恰逢膨胀期的资本觅得了去处,一轮又一轮以商业模式创新和应用为主导的风口不断兴起,并在政策的推动下汹涌而来。
但在2016年后,这一情况出现了变动。在一轮O2O泡沫破灭后,吕睿发现有年轻的投资经理开始进入,到今天,这样的年轻投资经理正在行业内变得更多,越来越多的投资机构开始对这些领域抱有热情。
明势资本合伙人曾颖哲也察觉了类似的情况,曾颖哲所在的明势资本是一家从2014年成立就开始关注工业与硬科技领域的风险投资机构。在过去的4年时间中,这家机构陆续投资了上百个项目,其中70%均与硬科技、高端制造等领域相关。2017年9月,明势资本投资了一个工业服务类的项目,在今年3月下一轮融资时,投后团队联系了20多家投资机构,其中三分之二的机构表示了兴趣。“今年有很多一线投资机构开始主动找我们合作,转变很明显”,曾颖哲对经济观察报表示。
在2018年年初的亚洲金融论坛上,红杉资本全球执行合伙人、红杉中国创始人沈南鹏表示中国未来最有增长潜力的行业有两个,一个是消费升级,一个就是中国日益强大的制造业。
尚没有准确数字可以支撑这种转变,但也并非完全无迹可寻,新芽网的投融资数据显示,2018年至今,硬件领域的融资事件达到了254个,多于2017年全年207个融资事件,其中VC集中的preA、A轮、A+轮融资事件达到116个;企业服务领域融资事件达到了331个,多于2017年全年315个,其中VC集中轮次的融资事件达到128个。
高铁无法直达的工厂
无论是硬科技领域或者工业企业服务领域的投资,进入工厂是投资经理必行的选择。“我们对投资经理的要求是,你要去工厂,去那些坐高铁都无法直达的工厂”,曾颖哲对经济观察报表示。
在上一个VC时代,投资经理们需要关注的是创业人制作精良的商业概念以及埋深在高耸写字楼中的程序员团队,而在即将到来的时代中,投资经理们还需要看到厂房和仓库,以及一列列展开的生产线和码放整齐的货物。
今年5月,吕睿刚刚去过青岛的一个轮胎厂考察,漆黑的仓库里散发出刺鼻的气味,灰尘弥漫。这个轮胎厂并不是吕睿打算投资的对象,他在考察的是一家仓储机器人创业公司。
仓储机器人很重要的一个技术节点是定位技术,一些仓储机器人的解决方案是在地上贴满二维码,机器人通过这些二维码行驶。吕睿对经济观察报表示,如果不进入工厂了解,贴二维码会是一个看起来很可行的方案,很多电商仓库也确实在用这种技术,但是如果深入到过工厂实地考察就发发现,工厂仓库根本就不能做到电商仓库那么干净,不论是磨损还是污染程度都要高的多。
“难道还要专门有工人去天天擦二维码?很多事情不进入工厂,光靠推演或者行业研报是发现不了问题的,在生产现场你才会发现问题。”吕睿对经济观察报表示。
曾颖哲对经济观察报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在他看来去工厂内实地调研是必不可少的,到工厂内掐着秒表走一圈就能大致推算出这个工厂的产能,这样的数据比从研报、商业计划书上看到的数据要准确的多。
“土、轴,但野心勃勃”
2014年年底,一位投资经理曾经发给曾颖哲一张照片,照片中是一个摆满了刀库(自动化加工中一种储刀和换刀的设备)的小型工厂,一位工人蹲在地上正在擦拭设备上的污渍。
这是常州的一家制造企业,这家企业的创始人在2014年前从台湾的工厂高薪挖来了一位厂长,并通过一系列的方式让其生产的刀库速度比台湾同类产品效率高出30%左右。
过去4年时间中,曾颖哲走访了大量类似于这样位于长三角、珠三角的企业,用曾颖哲的话描述这些企业的创始人“看起来土,但是非常轴,愿意在一项技术上死磕,其中一部分创始人野心勃勃,对全球市场充满渴望”。“模式类创新更多的是要符合中国社会、市场的消费习惯,它不需要在技术上成为全球顶尖;但是工业市场是一个标准化市场,是一个全球竞争的市场,要想有所发展,它的技术一定要是全球领先的,至少和海外技术相较是要有竞争力的”,樊雪松对经济观察报表示。
毫无疑问,对于拥有这样野心的企业而言,尽管其规模仍然远逊于传统工业,但对研发的巨大需求决定了其对投资的渴望程度相较于传统工业并不逊色。
祝晓成此前曾投资过一家协作机器人创业企业,这家企业在接近1年的时间中并未进行任何市场推广,整个团队几乎全部由技术人员组成,一群人窝在公司里进行产品的设计和一些技术节点的改进。
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显示了一些迹象,2018年上半年制造业投资累计增长6.8%,同比提升1.3个百分点;高技术制造业投资同比增长13.1%,增速比全部投资高7.1个百分点。“很可惜的是,这些先进制造业、硬科技企业长期游离在中国金融体系之外,它们没有什么固定资产,因此银行不愿意给他们提供贷款;它们回报周期又极长,同时难以出现模式创新那样爆发式的增长,因此风险投资机构此前也没有太多兴趣”,曾颖哲对经济观察报表示。
尽管在成长速度上并未展现出优势,但仍然有投资人察觉到了它们的可取之处。“这类企业,你不能拿互联网公司的尺子来量它,来催它,尽管它的增长可能没有互联网公司快,但是它们展现出了一些更稳健的特质”,祝晓成对经济观察报表示。
吕睿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在移动互联网红利时代,一个公司从VC介入开始,可能5年后就能上市,资本就能完成推出;但是在硬科技领域,5年可能产品才刚刚推出来。“这些企业韧性十足”,吕睿对经济观察报表示。
钟声敲响
2018年上半年,接连赶赴纳斯达克、香港敲钟上市的“新经济”公司引起了公众的关注,一家媒体在标题中戏言“一天内8家公司赴港上市,锣不够用了”。
如果排开这张长长的上市名单就会发现,在2018年赶赴海外上市的新经济企业中,模式创新的企业获得了最多的关注,诸如美团、拼多多在内的一批此前备受资本关注的移动互联网公司终于在2018年向一级市场投资人交出了一份成绩单。“从某种意义上,这些上市的钟声可能也是上一个时代结束的尾声”,吕睿对经济观察报表示。
在祝晓成看来,VC市场的变动早已展露出迹象,比如从2017年就开始出现的一二级市场估值倒挂。“大家都希望一路高歌,估值持续大涨,但是这只是个希望,到上市时市场的反应并不一定如此,估值终将回归理性,当然也不是说估值不重要,而是要管理好估值”,祝晓成对经济观察报表示。
2018年在宏观形式和行业形式的推动下,整个VC/PE行业募资进入了寒冬。与此同时,整个VC领域的资金结构也在出现改变,更渴望得到快速回报的个人资金、二级市场资金渐退,一些更有耐心的和产业野心的资本势力不断膨胀。“一些来自政府的资金、国企的资金和一些大型企业的资金更有耐性,比如联想创投,他们更看重产业链意义上的回报,也更愿意等。这些资金兴起让投资机构有底气去投资一些成长周期更长,但与实业结合的更紧密的项目”,吕睿对经济观察报表示。
资金已经准备好了,时代也即将准备完毕,一系列新兴领域底层技术的渐趋成熟正在为下一轮浪潮提供基础。
樊雪松察觉到了这样的迹象,在他的判断中,一个新的技术浪潮正在到来,与此前的技术浪潮不同的是,这一轮即将到来的浪潮涵盖了新材料、先进制造、人工智能、自动驾驶等多个领域,它们将彼此交叉和融合,并最终推动生产端出现极大的变化。
毫无疑问,这些改变将会最终出现在中国的上百万个工厂之中以及对此怀有期待的投资机构中。“这种变动将最终影响中国VC的形态,大的风口还会有,但是扎堆的现象会变少,围绕每一个大的技术爆发点都会形成一批优质的投资机构”,樊雪松对经济观察报表示。